2009年8月13,離8月7莫拉克颱風來襲已經第7天。

 

     高雄往屏東的區間車載著我們一行四人正駛過橫跨高屏溪的鐵道,我們正要前往林邊鄉協助災民清理埋在泥濘中的殘破家園。

7天了,四處竄流的河水已經平息了許多,一旁的董老師凝視著車窗外的高屏溪河床,以及涓流於上的寥寥細水,自道:「河床多寬,就代表溪水暴漲時河面多寬。」,隨即陷入沉思。

這時我正在翻閱報紙,隨手打開A版的「八八水災˙莫拉克颱風」的專輯報導,瞥見報上以斗大字體打出「災民爬回家,小林村剩泥巴

我在心裡嘀咕著:「嗯,好像挺嚴重的。」

 

        二十分鐘後,我們走出屏東火車站,搭上已等候多時的高底盤休旅車。

 

車子發動啟程,金山兄──也就是車主──按下了播放鍵,原住民孩子的純樸童音便從音響中傳出。途中,金山兄談到一名台灣紫斑蝶協會的解說員,直到今天依然失蹤。

        我在心裡喃喃道:「這次好像蠻嚴重的。」

 

    經過四十分鐘,休旅車在新埤國小停下。

 

我看見有六、七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在忙進忙出,當地環保團體「藍色東港溪協會」的成員儷華說:「今天晚上,北部會有八十到九十位民間志工抵達。」,他們正急於打掃教室,幫志工們清出個落腳處。

 

儷華掛掉電話後,說:「我剛聯絡過永樂村的村長了,他們那兒需要人手。」

 

        金山兄的休旅車開過約腳踝高的殘留積水,我們在一間被當作臨時指揮所的廟前下車,廟的四周都還被積水圍繞著;廟的屋簷下,當地居民和警察或穿青蛙裝、或著雨鞋坐在平日聊天泡茶的椅子上稍作休息,每個人身上都沾滿未乾的淤泥和汙水,南台灣的毒辣日光當頭灑下。

「就跟報紙寫的一模一樣。」我想著。

 

        不遠處,有位老伯揮手要我們過去幫忙。

 

        「巷裡的這些泥水必須要清到旁邊,等等山貓要開進來剷除泡水的家具。」老伯指著地面上那層厚約十公分的淤泥說道。

        我和黃老師以及戴先生抓起圓鍬、便往淤泥中挖去,沒想到正要把圓鍬拉起時,卻差點一頭栽進汙泥中,原來那些淤泥在曬過太陽之後,變得黏稠無比。我使勁拔起圓鍬,想把汙泥倒在路旁,可是那汙泥卻硬是黏在上面,奈何我怎麼甩也甩不掉。

怪不得那位老伯會叫我們來清理車道,假如地面上佈滿這種淤泥,車子開進來可是會陷入動彈不得的窘境。

 

        「那邊有位阿婆需要人手!」儷華騎著摩托車,在街道另一頭喊著。

 

        我們又再度拿起工具,涉過黃泥、積水,走向阿婆家。路邊每戶人家前都堆著一人高的垃圾和泡水家具、機車,由於斷電,原本放在冰箱裡的一袋袋食物,成堆的丟在路邊,任其腐爛發臭,可是在村裡,卻只看到寥寥幾台軍用卡車。陣陣惡臭就這樣伴隨悶熱的濕氣竄進眾人的鼻子裡。

 

        阿婆說她家一樓的地板是用水泥和礫石鋪成的,可是在我們眼前的粗糙地面上,卻只有摻著各式雜物的汙泥,她指著半乾、遍佈水漬的牆壁說:「淹水的那個時候,連阮厝有墊高的都淹滿一樓耶!」

        阿婆是靠賣春捲和饅頭過生活,而平時蒸饅頭的大蒸籠跟林林總總的金屬炊具,現在都凌亂地堆在窄小的樓梯上;至於來不及搬走的大大小小陳年木製家具,都盡數泡水朽壞,放在屋內的角落。

 

    「來啦,用水管沖啦!」阿婆打開了連結地下水的水龍頭。

 

        抓起掃把、戴起手套,我們先在屋裡放水,再把汙水給掃出去,此時我注意到有隻拇指大小的蟑螂,正從身旁的牆壁經過,目光順勢往頭頂上瞧,發現有更多的蟑螂為了避難,聚集在天花板的邊緣;也就是說,原本該要留在下水道裡的東西,現在都隨著這群「小災民」一起夾帶到地面上來了;這時,剛好有隻兩吋長的蜈蚣從我的腳下被水沖走。

        我們接力的把汙水由內而外掃到馬路上,滾滾黃水就這樣不斷地流入孔蓋裡,但我卻發現了一件不尋常的事:「你們看,下水道裡的汙水幾乎都快滿出來了!」原來,人孔蓋下的淤泥已經積塞到離路面不過區區五公分,若是再來一場雨──不需要多大的雨,地下水道的淤泥將再度被帶回路面。

 

        我抬起頭看著漫長延伸不見底的街道,看見成堆黏滿髒泥的垃圾和廢家具,鼠屍和蟑螂在水溝裡載浮載沉;彷彿清理不完的垃圾山,縣政府向民間借來的幾台小山貓,在疲勞的轟轟排氣聲中帶著深深的無力感和無奈。

    頭頂的烈日曝曬下,原已腐壞食物的餿臭味,混雜著死去生物的屍臭味,變得更加令人難以忍受!突然察覺到照在身上炙熱的陽光,嘴裡的苦澀感似乎都從心底湧了出來;我的雙腳陷在摻著油汙的淤泥裡,眼前的景況,一幕一幕的衝進眼底,拼命撞擊著我的大腦。

        這跟翻報紙、看電視完全不一樣!假若我從未親身見識這種痛苦,那些新聞標題無論字體打的再大、內容再聳動,永遠都只是茶餘飯後的話題,因為在我所生活的世界裡,根本不存在這些苦難、根本無從體會這些苦難!但是在看到、聽到、聞到、嚐到、觸到我現在身邊的一切之後,這裡的環境絕不只是電視記者用「災情很慘重」幾個字就能一語帶過的!我從來不曉得,當地居民所生活的環境,竟是如此的惡劣、無望!

 

        思緒至此,我又不禁感到深深的慚愧和羞恥:一個已屆成年,且正在接受雙外語教育的人,竟然連和吾人生活緊緊相連的高屏溪,其上游有哪些支流都答不出來,竟然連身邊的河川名字都喊不出來!

        從小所受的教育,只要我們好好讀書、拿好成績,其他什麼都別去管,而我們就如此無知地,被培養成一株株象牙塔中的溫室花朵,硬生生地跟自己安身立命、滋養生息的土地斷了連結,這種教育體制根本是徹頭徹尾的大錯特錯!

        現在政府最常見的口號就是:「拼經濟最重要,其他的都不要重要」,但「政治」就是「眾人之事」,豈有叫「眾人」不管「眾人之事」的道理?況且政府的存在目的,不是為了要維持人民的自由和人權嗎?何時變成「拼經濟」了?

        僅需簡單舉例說明,就會發現這種政策有多麼可笑:有個人說:「今天開始,我們家要來拼經濟!不管做什麼,只要能帶錢回家就好!」於是她的老婆去詐騙集團當車手,女兒去賣淫,兒子去搶銀行、搶超商,只要能帶錢回家就好。

而這種完全本末倒置的口號,竟能在民間蔚為流傳、成為眾人掛在嘴邊的口頭禪,顯見台灣民眾思辨能力的嚴重匱乏。

 

        我們只知道要拼經濟,於是農業上山、觀光上山、宗教上山,結果卻落到家毀人亡的下場,這世上其實還有許多遠比「拼經濟」更重要的事情,比如說如何保護我們的國土。

        若要破除掌權者利用教育體制和傳播媒體,在吾人腦中植入的各式價值觀、想法,最簡單的方式,就是親臨事件發生的現場,別再只藉由報章雜誌、電視新聞來認識這個世界,用你的心和你的身去感受思考事件,別放任他人在你腦中灌輸他人的想法,假若如此,你的大腦只會淪為別人的運動場,而非自身靈魂居所。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OskarBrianCh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2) 人氣()